我爸有个发小过年来串门,两人聊起年轻时养家糊口,一分钱掰成两分钱用,香烟都要论根买。谁要是正好碰上烟盒里还剩三五根时,店主会把烟盒一并相送,买家视之为中头奖。
一个廉价香烟的盒子,如何会让两个男人在30多年后提起来仍眼神发亮。我合理猜测,他们背后有种危如累卵的生活在打底。所谓幸福都是衬托出来的。
1938年冬天,已经成为《纽约客》著名撰稿人的E·B·怀特受不了当时的社会环境,毅然回到缅因州当农民,日日惨淡经营。在此期间,他关注美国一触即发的战争,写出了有名的随笔集《人各有异》,其中便记录了一个危险的日常生活场景:
“妻子为人灌暖水袋,不知怎么一来,将塞子掉进马桶里,捞不上来。这个莫名的小岔子令她情绪大坏:战争既然认真开打,家庭护理就容不得再有丝毫马虎。暖水袋塞子的损失,忽然像是一艘战舰的沉没,带给人严重打击。”
我爸这代人虽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,但生活依然把他们变成了战士,对此场景应该深有体会。老家父辈间流行一句高频俗语,叫“四十八个窟窿”,用来指代一种漏洞百出的境况,是他们对生活的精准概括。
但他们似乎天生就认领了修补的重任,也信奉出几分力,便收成几分;年成不好,可能还歉收。那代人的皮实耐糙,恐怕就是这么锤炼出来的。
正因如此,他们对遇到的各种状况极具耐性,有副滚烫心肠,毫不计较地付出,甚至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之外的更大理想。他们也对自己所能收获的一切抱持丰沛的感激和自得,如蒙恩典。
如果说暖水袋塞子掉进马桶,象征着怀特的生活在战争临近时走向颓溃,与之完美对称的,父辈们意外获赠的烟盒,则藏着足以让他们奔赴战场的昂扬。
这股昂扬后劲十足,激励他们白手娶妻,延续生命,并在多年后谈起——尽管那个肩负使命的小孩现在已经牛高马大,还想啃老——仍由衷欢喜。而旁听的我们只会想:呃……他们现在至少有五十个窟窿了。
那位叔叔有个大胖儿子,年近30还没找到女朋友,自己挺着急的。有时回家暗示他爸,但凡有老可啃,自己的婚恋可能要顺遂很多。叔叔大声跟我爸吐槽:
“这就很没道理了!我20来岁要讨老婆时,自己穷得要哭,家里还有个瘫子老爹。按他的说法,我是天选光棍咯!靠爹?还是要凭自己本事。”
他的妻子——几十年来始终肤色嫩白,且没长出半条皱纹的漂亮婶婶——在旁边听着,看着自己的丈夫,笑意盈盈。
我很不赞同他儿子的无赖理论,但同时也在心里反驳,这方面叔叔您可能得感谢自己命好,而非笃信你那套孔雀开屏式的求偶方式确实动人。就像曾疲于奔命时的那个烟盒,也要撞上才会有。这是本事之外的恩典。
当然了,这个念头令我觉得自己刻薄又恶毒,包藏掀翻父辈桌子的祸心。但我确实无法对烟盒的故事等闲视之,它像一并收藏着父辈和我们命运的密码,令人不惜成为逆子也要探个究竟。
有人曾说,人类之所以有进步, 主要是因为下一代不怎么听上一代的话。我觉得还可以加上后半句,还因为下一代也不怎么高兴和满足。
我们和父辈相比,简直称得上是出生就在罗马。但就像历史学家许倬云说,“世界如同过去一样,永远有许多难测的风云要来”,如今我们的困境换了种面目存在。
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困境,便是原本可以称得上是“恩典”的许多东西,在今天被打得稀碎。我觉得很难被归咎于人不再单纯,或者这个世界诱惑太多之类的。
非要究其原因,也许是我们信奉馈赠都有相应对价,以及会更疑惑为什么有四十八个窟窿。甚至,烟盒和漂亮伴侣本身都会成为窟窿。这与父辈们毫不计较的生活截然不同。
然后,我们之间悄然发生了一场战争,都想努力把那个烟盒抛给对方。